無窗的房間
〈無窗的房間〉在冬至那天的耳機裡迴盪， 而那個陰暗小房間裡的回憶，也隨著歌聲浮上心頭。 剛出社會的那一年，大概是我目前人生體悟最多的一年。
那年我帶著我老婆(當時是女友)到台北生活， 一起從學生轉為社會人士，一起住在陰暗的小套房， 一起學習如何愛與被愛，一起體認到夢想的重量。
在預算有限的情況下，為了租到足夠兩人生活的坪數， 能選的房間狀況自然不是太好，所以那裡總是潮濕，不流通的空氣中總是有股淡淡的菸味。 我們在那個小房間裡做著的各自的夢，但當時我們都太不了解需要多少代價才能實現理想， 不了解要完成一件事背後需要多少妥協。
第一項挑戰是我要扛下家中的經濟。 老婆在求職的過程中，經濟重心便落在我身上，所幸薪水也還堪養活兩個人。 這過程中，苦的除了生活外，更難的還是在這種金錢關係不對等的壓力下維繫感情。 她會自責自己沒有收入，替我多做一些家務事，但家務事這種相比於金錢很難量化的東西， 容易被習以為常的忽略(你有想過你媽幫你做了多少事嗎)。 在社會的眼光下檢視，也會顯得她好像什麼都沒做一樣。 而我則是每天都覺得自己無能，所以才只能在這樣沒有陽光，連早上都要開燈的房子生存著。 為了不戳破這看似穩定的表象，我們都以笑容掩飾眉頭，以沈默掩蓋著各自背負的壓力， 所以我們也都不懂得對方沒說出口的苦衷，或只是故作泰然。 而無處宣洩的壓力，終究有爆發的一天。幸運的是我們挺過來了。
要在這種氣氛下追求理想格外困難。 當時我選擇了一份工時正常的工作，自以為可以利用下班後的時間來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結果當年我卻常常浪費時間坐在浴缸裡後悔，後悔自己為何不選擇另一份薪資較高的竹科工作…. 或許這樣生活可以過好一點？但我去了應該會連陪老婆吃晚餐的時間都沒有吧？ 會一直後悔賣命作嫁他人？十年、二十年後的自己會怎麼想？臨終前會後悔嗎？
這樣反反覆覆沒有解答的內心糾結，是以前的我最厭惡也極力避免的事。 因為這不會給我什麼實質幫助，反而只會不停地耗掉我的時間和心力。 這在我學生時期根本無法想像，不是每天下班都有一些時間可以用嗎？幹嘛把時間拿去後悔？ 可奇怪的是，我明知道我在浪費我唯一重要的資源，但我就是無法停止這樣浪費， 就好像叫憂鬱症的人不要憂鬱ㄧ樣。 而且我真的要後悔也來不及了，因為我研發替代役的役期還有三年。
這樣的內心壓力，就算不明言，老婆還是會感受到的。 於是我們就會投入更多的時間去維繫感情，形成一個吃時間的惡性循環。 當然也不可能完全沒有其他剩餘的時間，但這些剩餘的時間我只想拿來耍廢，看動漫、看影集、看youtube。 那時候我才理解，為什麼有的同學不想回家，為什麼有的同學整天都在打咖，為什麼叫他們努力一點只是在靠夭。
夢想是給有能力承擔虧損的人追的
學生時代對於追求理想這類的事總是義無反顧，因為就算失敗了，大不了就跟現在一樣而已，又沒虧到什麼。 但開始自己趁食後， 就會開始比較同樣的時間花在哪裡是對我比較有利的： 我會去想，如果這件事失敗了，我從中獲得的事物與相同時間拿去做其他的事情相比是否划算。 但在這般考量下，所有稱之為夢想的事物都是不划算或虧損的投資，所以也就變得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打安全牌。 這時我才體悟到：「所謂的夢想，只有在你有能力承擔虧損的情況下才能進行。這就是現實。」
馬斯洛的金字塔：在追求卓越前我想先追求吃得好一點
生活如此掙扎的主要原因，就是我在滿足「基本生理需求」前就想追求「自我實現」。 我想要住在有乾淨空氣的房子(至少不要有菸味)，我想要有面向陽光的窗戶， 我想要有足夠的兩人空間(吵架才有地方躲)，我想要偶爾可以帶老婆吃吃大餐，但我也想追求自我實現。 我花了很久才認清，在我有能力承擔白日夢的虧損前，只能先好好滿足自己的生理需求。 以前在書本上看過的馬斯洛金字塔，自力更生後我親身感受了一遍。
匱乏模式(稀缺心態)
當時我的大腦陷入了一種匱乏模式（或稱稀缺心態/窮人思維）裡， 這間接造成效率下降，最終跌入越來越匱乏的惡性循環。 因為缺時間/金錢，心思便放在如何節省更多時間/金錢上。 一旦做什麼事都想節省時間/金錢，便會耗去更多的心神（認知帶寬）， 進而造成做事效率降低或決策錯誤， 而低下的效率或錯誤的決策都會回過頭來吃掉更多時間/金錢。
體認到自己身陷這種循環後，我就開始調整心態想辦法脫身， 因為我知道如果不逃離這個迴圈的話，狀況只會越來越慘， 那前面的努力就攏烏有去矣。
首先是要釐清自己為什麼需要這些時間和這筆錢， 想清楚這些「需要」是必要需求(剛性需求)或是額外需求(彈性需求)。 我想做的事，雖然成功率跟什麼時候做有關， 但它不是現在不做以後就無法達成的事，所以就認命放棄吧。 而我對時間的匱乏心態也在放棄個人實現的那一刻予以紓解。
解決金錢的稀缺心態倒比較單純，就是要先咬牙存夠預備金。 其實它在我放棄個人實現時已經被部分緩解了，這筆錢要拿來作夢不如先拿來吃， 而且當時又剛好幸運地被調薪(這是一個神秘的故事)。 再者，老婆找到工作後我也鬆了一大口氣。
需求轉移
人類不只是動物，不可能只滿足生理需求(可能連動物都不只要滿足生理需求而已)。 雖然對「自我實現」的要求降低了，但心力其實也不自覺地被轉移到對愛情(家庭)的「社交需求」上。 我把大部分的時間用來經營兩人的關係，而老婆也如舊回應予我相當大的溫暖。 我們彼此都在愛情和家庭中一起成長，相互支持，更一起養了一隻貓。
雖然仍會嫌時間不夠用，但我也漸漸體會到將時間優先拿來經營兩人關係(家庭)的重要。 在這之前我對家庭的想像都是很男性的、只考慮經濟面的：賺錢回家、吃好住好等。 經營家庭不僅是讓家人有飯吃就好，家庭的價值更在於給予愛和被愛。 家包含了「自我實現」以下的所有需要：「生理、安全、社會、和尊重」，而只有愛才能滿足這些需要和被需要。 家是可以讓人包容與被包容、關心與被關心、認同與被認同、尊重與被尊重， 永遠都可以接納你的地方，而你也或許是你的伴侶這輩子唯一可以無理取鬧的人了， 所以付出時間來愛與被愛，才能讓你們有動力繼續面對人生。 一個有愛的人，才有勇氣面對恐懼，面對自己，並創造更好的自己。
以往我都天真地認為，追求自己想做的事只要努力就好， 但我不理解那是因為有我爸媽的支持我才能做到。 這短短的幾年雖然不輕鬆，但我也很慶幸能在二十幾歲就認知到這件事。
另外，支持老婆追求自我實現也能部分滿足我的自我實現欲。 因為老婆追求的事物比較有時效性，她也比我有韌性，所以還是一步步地在實踐她的理想。 雖然她的夢想與我不同，但看到她完成什麼的那一刻，我頓時覺得我當時的放棄是值得的。
與老婆相處的這幾年才讓我學習到，每個人的人生都有自己的步調， 用最快的方式追求夢想，往往也會犧牲掉其他需要時間培養的人事物。 有時候就算要繞遠路才能達到目的地，一起欣賞沿途的風景，也會是很浪漫的事。
綠地藍天就在牆外
城市裡，房間的開口總是對著鄰居的牆壁、防火巷，或者汽車輪胎。
那不是窗戶。
那些開口通往死路、粘膩髒污，與廢氣。
那不是窗戶。
幸運換租到屋況好些的房子後，住進來的第一天，就是打開窗戶讓陽光曬進來。 但我沒想到，馬路上的汽機車廢氣和大樓施工震耳欲聾的撞擊聲，也都跟著溜進來了。 最無奈的是連菸味也陰魂不散地跟了過來，不時在樓梯間飄蕩。 原來，門口對著鄰居的防火巷，窗戶面著馬路或另一面大樓的牆， 樓梯間偶有的菸味，就是台北的日常。 我只不過是從一間無窗的陰暗房間，住到另一間有窗但不能開的房間而已。
有的時候我會想念從老家窗外望出去的柴山，還有龍泉寺傳來的鐘聲， 幻想著有天能住在那樣清淨的山腳下。 吃著老婆家寄來的蔬果時，也會想起她們家的菜園、鬆軟的泥土、還有旁邊空曠的高粱田， 問著自己哪天也能有一片果園。
是誰奪走了窗外的綠地和藍天，而玉山的山頂又為什麼變成了私人的水泥礦場？ 什麼時候開始，連開窗都要先看氣象確認明天的空氣品質了？ 當我們的下一代在這樣的屋子長大時，他們會知道窗外那片地原本是綠的嗎？ 會知道花草不只長在規劃出來的公園嗎？ 會知道當初那裡曾經有一座山，那邊有一條溪流？會知道空氣曾經是乾淨的？ 或許父母輩的景色也都不曾出現在我們的生命裡， 當年的田野在我們眼裡也是理所當然的工業用地， 但我常在想，我們真的要繼續用更多的自然環境來換取更多的水泥牆嗎？ 這一切值得嗎？
有時候我也會很無奈地感嘆，為什麼會生在牆比人家厚的地方。 在加州出差時看到In-N-Out Burger的招牌下掛著布條在徵店員，時薪13多鎂。 它一個漢堡才2.4鎂，所以在這上班一小時就能賺超過5個漢堡。 在台灣的漢堡店店員一小時能賺幾個漢堡？ 人民拿了這麼多的時間去工作，換取到的是合理的薪資嗎？
當你的時間忙到連生存都不夠時，你不需要綠地，不需要藍天，也不需要窗戶， 你只需要一個可以容納一張床的房間，因為你的時間也只夠用來工作和睡覺而已。 你沒有時間去思考，沒有多餘的心智去想像未來應該是什麼樣貌， 甚至也沒有資源養育下一代。所以你放棄了思考、想像、和未來。 或許，這就是某些人想要我們忘記的。
我們住在沒有窗戶的房間，家徒四壁仍擁擠不堪。
在灰色的空間裡，我們總是想起藍天，卻總聞到煙味、總聽到雨聲。
不知道牆的另一邊是怎樣的時節，又、那邊的牆的另一邊是怎樣的生活。
我們住在沒有窗戶的房間，偶爾想起小時候的幸福，疑惑著是哪裡出錯導致今日的窘境。
在更美好的未來裡，我們會找回以前人們放棄的綠地、藍天、山林、溪流、泥土、和空氣。 在更美好的未來裡，我們也會有更平衡的薪資工時比例，讓我們有時間思考、想像、培育更遙遠的未來。 找回那些曾經放棄的環境和時間，就是我們這一代人要追尋的命運。 儘管無奈，但我們仍然在這些無窗的房間裡生存著。 皺著眉頭、嘆著氣，我們也仍舊每天打起精神繼續面對人生。 希望只有在我們放棄的時候才會消失。 我始終相信，有一天我們會重新踏上消失的綠草地， 在藍天艷陽下，聞到路間飄來的花香。 至少，要把自己種在大樹下，泥土裡。